敲门,用指端起数第二指节敲击铝合金防盗门,一次,两次,没有动静。
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敲了第三下。脚跟狠狠戳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,翻箱倒柜的声音,那是衣柜,然后是床头柜,赤足跑过瓷砖地的声音,渐渐转变为狭小空间里的短促回声,流水声,流水声,还是流水声,然后是赤足跑向玄关的声音,一只手从另一边拍在了门上,猫眼里经历了亮暗亮的转换,锁头转动,齿轮碰撞,然后门开了。
站在门前,本岑,喘息声。
“喏,帮你领回来的。”那是入学通知书,“还有,裤子穿反了。”
门被继续推开,拍在了我的脸上。
揉着鼻子绕开她,在床上放下东西,然后从床底掏出一双拖鞋扔了过去。
“鞋子也没穿。”
“你要来都不提前说一声。”伴随着防盗门关上时轰鸣声。
“回自己家还用预约啊?”
“现!在!这!里!是!我!家!”提高音量,试图通过一字一顿强调事实,以达到恐吓的目的。
“对不起,房租里其实有我的一半。”身子向后倒在掀开了一角的被子上,嗯,还有余温。
“你个变态,快起来。”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,却被我一把抓住,撞上膝盖,失去平衡,倒在了我的身上。
不闹了,趁着事态还没有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前。
要问为什么?毕竟这家伙胃口也不小啊。
“你去领通知书的时候,有没有人问你些什么。”
想起以后要是我去她的家长会,跟别人说我是孩子的父亲,那就很滑稽了。
“我说我是你哥哥。”
“切,我还比你大一个月呢,你应该叫我姐姐才对。”
“……”
“快!叫姐姐!”
我有那么个不学无术不懂事不靠谱的姐姐。
一个自幼一块长大的表姐。
大姨是个干事麻利的人,做饭很好吃,从小就对我很好。伯伯是个干事严谨的人,从未见过他的工作上出什么问题。但是大姨喜欢打牌,毕竟天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,虽然不见得输了多少钱,但自有印象以来,大姨若不是在家里,那就是在乌烟瘴气的棋牌室里。
我无法揣摩姐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童年,但至少她的初三时期,是在我家度过的。
然后,伯伯就出事了。那天早上起来时,听说伯伯脑死亡,中午时,又听说是脑溢血,再后来,终于确信了只是中风。
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了,从死神手中逃过一劫的伯伯记忆乱作一团,只认得大姨,我已经快要不记得伯伯清醒时的样子了,现在的他精神方面像个孩子,见到我却不停的喊道“大学生”,那或许是他曾埋藏于心底的对于我的期望,亦或是对于自己家庭现状的不满,又或许两者都是。
我无法想象姐姐在这样的世界中的人生。
因为这就是现实。
“不叫。绝对不叫。”
而这里,是另一个现实。
从这里出发,去往学校只需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。
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一带度过的,一年不出意外只会出大概五次远门,有一次是过年回老家,有两次是春游,剩下的是和亲戚们出去玩。
单位大院外连着一个十字路口,以前是个水塘,后来修起了立交桥,再后来立交桥拆了,街角就修起了各种店铺,其中一个店门被一分为二,一边是一个小服装市场,一边是一个自动扶梯,扶梯带着人们来到二楼的手机市场,手机市场的角落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书店。
每次,我妈都把我往里面一扔,然后就不知干什么去了。
每次,为了等她回来,我在这里看了不少书。起初,我只看小人书。后来小人书看腻了,我就去翻各种奇奇怪怪的书,但是大部分都没有拼音标注,而那时的我又不怎么认字,所以总会去拿一本新华字典,因为我也只会查这个了。
就这样半懂不懂的读了很多远超我理解范畴的书,在当时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。
但终于有一次,我最终也腻烦了。
那时我在读一本叫做《悲剧的诞生》的玩意。满脑子却想着保龄球,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胆想法。
那时,单位大院的山墙后就是某大学的附属医院,医院正门对面就是工人文化宫,那有个保龄球馆,事实上那也是那时的我唯一所知的保龄球馆。书店所在的手机城在西南方的街角,而文化宫在十字路口往南延伸的方向,某个政府机关的大门也是在那几年后才修起来的,也就是说在同一边,不需要过马路,也不用过小巷,这个时间点街上应该很多人。
反复预演了很多遍,我终于一本一本把书放回了原位,然后上路了。
事实上,只要在我妈回到书店找我前随便拿本小人书随便看看,她就根本不会察觉。所以,如果那时的你在长沙,周日的下午就会在一个文化宫的保龄球馆外,看到一个趴在落地窗上痴迷地看着别人玩保龄球的孩子。
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很久,或许是几个月,或许是半年。
直到有一天,我回到书店,却久久等不来我妈。所以我以为妈妈只是今天逛的久一点,然后又去了一次文化宫。
第二次回来后,依旧等了很久,我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。
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。于是便在文化宫与书店之间不停的来回走。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,才遇到她。
据说当时的我还不及大人们腰高,却在人群中大摇大摆的走着,看到妈妈,只是欢呼着,完全没有走丢的样子。
尽管事到如今,他们仍旧以为,我只走丢过一回。
事实上,我也的确只被弄丢过一回。
从大院的后门出走,那是果茶巷,东西朝向,然后就会来到一个交通状况极其复杂的路口,有五条主干道在此交汇,每当我走下大斜坡,转过那个接近340度的街角,迎面而来的,是金黄的夕阳。
但在另一条路修好后,经过这里的机会更多是在晚上,踏上一班通往远方的公交车,在还未形成距离感的年纪,独自前去上课,那曾是我每周最快乐的时光,在深夜仅寥寥数人的公车上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,听着身后柴油机的轰鸣,昏暗的橘黄路灯一遍又一遍的掠过,在振动中渐渐沉入恍惚。
那是作文课,学习如何表达,但我总是学不会,我记不住模板,也不知道该填些什么,我没有什么希望表达的,我不喜欢说话,我没有什么期待,我没有梦,夜晚,只有噩梦,而提笔坐在桌前,面对满是格子的作文纸,于我而言只是折磨。
我只是喜欢坐车。我喜欢汽油味,后门外有一个加油站,爸爸通常都是在那里加油的。
但我无法奢求更多。这里没有规则,没有任何明确的禁止事项,所以在任何行为前,代价都是无法预估的。我必须像一个赌徒一样,怀着无尽的恐惧扔下每一次骰子,然后小心翼翼的记下每次的结果,因为没有被告知过代价是什么,所以只能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去度过。
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任何人究竟想要什么,就连我也不在乎我自己的那一份,我曾有过梦想,但其被否定的理由只是过于平庸。先花费二十年学会何为出人头地,何为成功何为幸福,然后再用几十年的余生接受自己平庸的人生,每一件事情都应当被冠以目的性,若是不利于竞争的行为都会被视作愚蠢与不孝。我不敢做梦,因为我的夜里只有噩梦,只有一场没有尽头的征程。
那么我需要以何种不义与鲁莽,才能心安理得存在于世?
但学校在另一个方向,在十字路口的西向上。
所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,假期的大门是半开的,教学楼或许已经开了,那里是高三毕业季的前辈们即将展开奋斗的地方。一条长长的走道,左边是足球场,右边是篮球场,好像看到了熟人,但是暂且装作不认识吧。再往前,那是办公楼,办公楼的后面,与公共厕所之间,有几个窝棚。
那么就从这里出发,开始吧。
当时的我这样想道,而现实也本应如此。
下午两点三十分,十一月的哈尔滨迎来了她的黄昏。若是本岑还在的话,她会怎样呢,我会怎样呢?
就像这夕阳一般。
不美,世界从一开始就不美丽,这是难以忽视的事实。我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距离,我根本盯不住任何东西,一整个世界扑面而来,但我却分不清它们,事物的边缘是模糊的,而人群是可怕的,因为他们总是一群群的,而不是一个个的。
尽管如此,我还有名义上家人与朋友。
他们总是不断声称会向我施以援手。无论发生什么,他们都会站在我的身边。
要相信他们,他们如是说道。
然而事实则是,任何时候,在造成不可逆转的事态前,没有人曾听到我的呼救,我的呐喊。
那时的我立即就需要你们,而你们在哪?
一个偶然的机会,母上大人终于带我去配了一副眼镜,世界从此在我的眼中变了一幅模样。
那或许就是你们眼中所倒映出的世界吧。
但随之而来的,是连续多年的头疼。或许我的脑子正在调整曾花费多年形成观察世界的方式。
这是另一个头晕目眩,光怪陆离的世界。这并不难理解,运用所谓名为换位思考的诡辩心法,将意识实体偷换为自己并且不改变其他初始条件,借助这种从来不会在现实中存在的错位情景,每一个人都被道德绑架着,从不关注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。
整个体系的基础脆弱不堪,没有任何人与任何事,能够对任何人的期望做出回应,做出承诺。若是任何人想要立足于这片空气之上,等待着他的,必定是无尽的坠落,踏足此处的人本就已万念俱灰,漫长的虚无带走了一切,在其心底只留下了最后一个念头。
落地,哪怕粉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
因为无法得到任何人的,哪怕是仅仅一个有十足保障的承诺,没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,没有。
所以我不需要你们的任何评价,你们根本不具备基本的理解任何事态的能力,那是你们的人生,你们的追求,你们的愿景,你们的未来,这些我都未曾要求过,你们不过是站在自以为是的高点肆意妄为的莽夫。
总而言之。
其实并没有所谓幸福与不幸,区别只在于,是否对生存与理想感到厌倦。
但我们来到学校,只是一件事情的起因。
这件事情起源于一只猫,黄色花斑家猫,在我们经过窝棚的时候,她叫了一声。在另一边,那是学校的后门,联通着一个老旧的社区,堆满了九十年代的单元楼。
“我们养只猫吧。”
我是说,我们能怎么办呢?本岑很喜欢她,直到九月正式开学时,她也一直在那。
所以我们决定叫专业的人来处理,确定这只猫的所属,再考虑领养的事情。就这样被踢了一个月的皮球,之后便杳无音讯。
只是之后,我再无收留她的理由动机,乃至一切,那已伴随着飞溅的脑浆,绝尘而去。
没有养活过什么小动物,曾有一只陪表妹一起玩套圈游戏套中的小兔子,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,已经全身僵硬,倒在一边了。
上学前拎着她,扔进了垃圾桶。
再见她时,是一年半之后,在友人的提议下,一个南方为数不多有雪的冬日,高三寒假,去学校自习,讲台下铺着一件冬季校服。门窗全锁。
一篇动态被发到社交平台上,无数人开始加入到保护猫妈妈的行动中来。
之后的一段时间,每天走进学校,都能见到低年级的女生们在给猫投食。
接着,春天来了,小猫出生了。
再之后,小猫抓伤了某几位应届毕业生。
过了几天,专业人士出场了,她们被扑杀了。
好了,我说完了。
雪停了。
2018-11-03
仑质Penxi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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